—我心目中的詩人(代序)
小時候,愛聽體格高壯的二伯父說故事,每當他以鑼鈸般的聲響談到項羽一路退到烏江畔,那寒風颯颯襲來,敵軍在左方在右側呼呼吶喊,項羽散髮獨立水邊,浪濤在眼前洶洶翻滾。喝!二伯父伸出肌腱虯突的臂膀大聲一喟:這項羽也是個詩人哪!
詩人,是這樣具有悲劇性的英雄人物。未曾受過多少教育的二伯父,在我幼犀的心靈上,塑出一個傲偉的形象,那悲涼的投影拖了好長好長。詩人應該就是如此吧,令人既敬且懼的。
長大後,看三國,獨愛羽扇談笑的諸葛,如此飄逸又富睿智;高中時代,背古詩,偏憐採菊束籬的淵明和獨坐幽篁的王維。詩人應該就是如此吧,使人又愛又慕的。
後來,我也寫起詩了。那時,二伯父的雙鬢已見秋霜,豎眉漸向地心垂伸,他一臉慈藹問我做些什麼呢?我看著那雙銅鈴的眼晴,彷彿晒到初冬令人酥然的暖陽,我說:「當詩人。」二伯父大笑,即了無欽佩或鼓舞之意,我大惑不解。
然後,我聽說,住在詩人的隔壁是個笑話;我聽說,西門町掉下一個招牌,十個被砸到的行者,九個是詩人;我聽說,詩人的產生,是因為打翻鉛字架後無意造成的。
這些諷言,使我開始感覺當詩人不是件好玩的事—詩人是什麼?我疑惑,我不解,而我還在寫詩;要談心目中的詩人,我慚愧,我不配!因此,我寧願談起另一件事
我曾經朝拜過一座山寺,那寬朗的寺殿中供奉了多尊菩薩,或怒眼嫉視,或爪牙猙獰;有形同惡夫的,有貌加走卒的。除了正中的佛陀,沒有一尊佛像是慈祥的。
我問和尚:「不是法相莊嚴嗎?」
和尚回答:「佛與眾生無異相。」
是這樣嗎?那麼,詩人又何須突立人群?原來詩人並非是另一人種,但凡存有一分詩的情懷,人人皆詩人。原來詩人不足以代表身份、地位,詩人也非職業,詩人只是一種情懷,叫你興觀群怨,讓你在沮喪之境仍有奮起之心;要你溫柔敦厚,使你立於高處卻飽含虛謙。除此之外,信、望、愛更是這情懷的地基。
如此,我心目中的詩人,他只是凡人,他哭,他笑,有野心卻也膽怯,既貪婪又有仁義,詩人與凡人無異,唯一支撐的健只是那份情懷。所以,詩人不是貴族,詩人沒付特權;詩人的第一要務是:成為一個人!
維摩經上所說: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甩,乃生此華。又說:不入煩惱之海,不得大智寶。詩是人類的心靈之花,詩是人類的精神珠寶,要擷得此花,採得此寶,唯一方法就是入世,踏實地生活,熱切地生活,誠懇地生活。不逃避,不卸責;勇於挑戰,並莫挺身。在現實裡敢做一頭勇猛的獅子,才夠資格成為一隻高翔的鷺鷥,沒有經過七情六慾的發音訓練,豈能取得歌唱的許可?六祖檀經上這樣提醒:「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詩人若遠離了人世,便不算詩人,不過是在空中植蓮的人罷了!
看過一個電視節目裡的比賽,聽人手語,耳不聾口能言的人,即要他們不能出聲,只用雙手比劃,音樂妙曼,身段靈巧,用肢體「唱」出歌曲反比嘴巴來得利落—只是那嘴巴何用?且原是殘障者用來溝通的方式,器官正常的人竟拿去表演,這樣的比賽不辦也罷!
詩人呢?是否也將詩當成表演的方式,只是藉請來邀得讚賞呢?是否他的作品都能正確地發出心聲,而非此此劃劃的手語呢?在無異與不離之後,我突然又想到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