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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方杞散文集《人間難》�焦 桐
方杞是我左營高中的學長，我考進高中那年，他剛好畢業負笈台中，我們的結識源於母校文學慰那評審。他大學畢業後即回母校任教，時任主任輔導老師，好像還兼指導《左中青年》、規劃新圖書館等一大堆雜務。這傢伙像個孩子王，總有用不完的熱勁。
起初和方杞書信連絡時，只驚訝那一手好字，朋輩中最漂亮的鋼筆字。我不諳書藝，看似黃山谷那一派發展出的筆路，十分瀟灑落拓。後來見面，看彭瑞金跟他講話例不發聲，才知道他失聰，也才開始領教他的捉狹。
他總是穿著一襲唐衫，總是彌勒佛般地笑著，臉帶春風，讓人覺得溫煦，放心。我很自然就喚他「大師兄」。
那次的評審結束，他安排林佩芬、呂昱和我座談，自己則靜立一旁含笑看我吹牛，之後不曉得去那裡提來一大桶擦過地板的水，上面還浮著一塊抹布。他鄭重把水桶放在講臺上說，「講了這麼多，你一定渴了，別客氣，別客氣。」
交往久了，我慢慢知道方杞的為人，他的耿直，他的淡泊名利，都非我這種俗人的尺度所能衡量。我的身軀長得比他高，也比他肥多了，可我每次站在他面前都覺得羞慚不堪，那種人格的坦蕩，剛好顯現我的閉塞；他的不沾不滯，映照我的溷濁。我為了平衡，只好安慰自己：他畢竟是修行的人呀。
方杞大概很同情這個在紅塵打滾的師弟，經常不死心地想要點醒我，渡化我。然則一個人冥頑不靈如我，不管精神或物質俱耽溺「酒池肉林」，生冷不忌，似乎已無福領受人生的甘露。記得有一次在他家過夜，他用憐憫的眼失冽了望我，決心教我打坐。
他命我端坐頂樓的書房裡，在我膝上蓋一條毛毯。我聽到一種極其慈祥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放鬆，放鬆，再放輕鬆，腦子裡什麼也別想，維持一片空白，對，就是這樣，頸子再放鬆一點，靜靜地坐著，等我上來叫你。」我聽到他悄然下樓，叫全家肅靜，關掉電視機。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放鬆了沒有，雖然並未胡思亂想，腦海裡洶湧澎湃一直反覆地質問：「我為什麼坐在這裡發呆﹖天！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裡發呆﹖」他上樓看我汗如雨下，搖搖頭，大約對我的心猿意馬絕望了，從此不再企圖點化我。
有一年，我們不約而同來到北京，他不曉得從那裡得知我返台的機位有點麻煩，深夜打電話到我下榻的旅館，叫我放心，說已經請北京的朋友幫忙搶一個機位，「來來來，我們這裡準備了一個綜合蛋糕給你壓壓驚，有鞭炮、辣椒、蜈蚣……就等你來品唱。」一刻鐘之後，他出現在我的房門口，見面就卸下自己的佛珠戴在我腕上，說它會一路保平安。
他好像是天生來照顧別人的。每次我出版新書，他為了照顧師弟，總是偷偷買了一大堆送人，大概減輕了一點出版社的庫存壓力吧。其實大家都知道他自己阮囊羞澀，他之樂於助人，並非打腫臉充胖子，純粹是性情使然。後來又輾轉聽說他為了資助學生出國留學，拼著節衣縮食，有一天竟因營養不良昏倒在公車站牌下……。這種俠義性情在現代社會裡無疑是稀有種，表現在散文創作上，自然形成一種風格上的魅力。
對我來講，方杞是一個俠骨柔情的江湖豪傑，豪邁中有深情，憤怒中有疼惜。人在江湖，一個豪傑是應該要有俠骨，可俠骨中猶帶著柔情，這境界委實不易。<魂難>記載他在公園裡看見祖孫兩人互相推讓著一盒冰淇淋，濕了眼楷沌喟：「原來生命可以死守到這種起步，可以清涼到如此境界……為什麼千古黑暗中一回頭，我們總是拿刀劍追殺我們最親愛的人﹖」他斷言，「不能愛人、憐人、惜人的心魂，遲早會在寂寞的腐甕裡潰爛。」
《人間難》是一部企畫創作，作者在下筆之初即已擬就主題、方向，逐步朝著既定目標完成。收集在書裡的五十篇散文，每一篇的篇名都是兩個字，也都有一個「難」字，很清楚，作者意在描繪人間的苦難，渡化心靈的煎熬，給發高燒的世態一服清涼散。這五十篇企劃創作，分別開發特定的領域，如今集合在一起，不但深掘了思想，也在覆疊時拓展了情感的向度，使全書的思想和情感在龐闊的主題結構中交響。
方杞一直在努力寫情，人間世情中他最擅長的莫非親情。他對親情的描寫，是一種「發現」的過程，發現父母彷彿在一夜之間老去，發現家庭裡那不捨的情份。<老難>寫父子之情，為了讓動過膝關節手術的父親多走動，千方百計以賞花、運動、看戲哄老人家出門不遂，轉而懇求送報先生故意漏送，騙年邁的父親自己上街買報紙，於是展開了一場追蹤的路程－－他大清早瑟縮在巷子口，躲躲閃閃，跟蹤拄著拐坎那父親的身影，舉步維艱地走出宿舍，跟人打招呼；看他停在報攤前疲倦喘息；看他身陷飆車陣裡。「隔著寂靜的車流，我彷彿聽見父親沉重的喘氣聲，一聲聲刺進耳裡，一聲聲敲打心中……我忽然發覺：所有他對我的桎梏，都是守護我的柵欄；我對他所有的怨恚，也消融成悔悟的輕喂。」�
這一段出門買報的路程，正是發現的路程，發現了過去父子間的對待方式，發現自己對父親的關懷，也在彼此曾經有過的埋怨中發現了愛，父子情份乃在淚光中團圓。方杞很高岷杗他的省思躍出概略性陳述，聚焦在具體的小東西，一根父親剛剛使用過的枴杖上－－「走到門口，看見父親的枴杖豎立門邊，我悄悄摸了一把，微熱微濕的，又隱隱浮著失沛…我想起小時，父親牽著我的手上街看電影，他的大掌緊緊裹護著我的小手時，也是這種感覺。」這一段文字從視覺、觸覺到溫度覺，巧妙敷陳童年往事，一下子就拉開了「發現」的縱深。
<愛難>寫的是母女之情，此文以描繪毋忘我開始，在方杞心目中，每一朵毋忘我都是魂魄之花，都是忘記自己的人，只曉得予人快樂歡喜。方杞用幾句對話提醒我們「總是傷害至親至愛的人」－－��……一如被愛女指責的母親流盡一夜傷心淚後，依然含笑受怨：「媽！妳懂不懂衛生？每次煮湯妳都要先唱幾口，鍋裡滿是妳口水，讓我怎麼喝！」原諒我們，我們是風寒夜的瑟縮人，挨過膿潰烙膚的傷，受過瘍癌陰毒的害，流過錯誤痛苦的淚血。我們知道自己不懂，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知道自己愚昧、卑賤、蠻笨……我們只是不忍，只是想你好、你快樂、你恬適，只是想喊一聲：「小心！這裡冷！這兒黑，不要過來！」��
這是方杞慣用的對話手法，先通過對毋忘我寓言化的換喻，轉向另一個場景。現實生活裡的矛盾，女兒的疾言厲色正是因為她對慈母放心，無論怎麼罵，無論怎麼發洩煩躁都不會減少母親的愛意和體貼，這種戲劇性的衝突 (conflict) 和鬥爭�struggle�，造成了心理上的張力。方杞在這緊張時刻沒有繼續經營對話，升高衝突，避免了一場可能形成的肥皂劇。他讓母親採芍每調的獨白，不是呼天搶地、搥心肝賭咒自己命苦，而是自責，自我犧牲，使蓄勢待發的衝突倏然停止。然則平靜的表面底層，卻還上演著令人動容的情節，原來母親含蓄的獨白才是高潮，我們通過女兒的生氣，不耐煩；通過母親的自我懲罰，發現了母愛。這發現的路程是一段坎坷心酸的路程，母親受難的路程，同時也是人子滌洗的路程。�
方杞是星雲大師的弟子，跟隨大師耕耘佛教文化事業十餘載。其實方杞生長在天主教家庭，「從襁褓開始聆聽聖樂，在『聖母瑪利亞』的歌聲裡入大學」，他在�信難�裡交待了自己的信仰麩肚，告訴我們如何變成一個虔誠的佛教徒。
有時覺得方杞似乎不太食人間煙火，仔細讀作品，發覺他早已在十丈紅塵裡打滾了好幾回，他簡直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道主義者。前述這本書的主題強烈，許多篇都具備極短篇小說的企圖，如�師難�、�母難�、�兒難�、�醫難�、�聚難�、�身難�、�怒難�、�棋難�……等等；每一篇寫的都是人間某一種角色的苦難，顯現悲天憫人的胸懷。
慈悲心腸，以極短篇手法營造人性結構，正是他散文藝術的最大特色。
方杞的散文大規模向極短篇小說滲透，有些極短篇，風格類似寓言故事；其中巧譬善喻，諄諄善誘，都是佛教精神。佛典裡不乏以譬喻故事、寓言故事來說法，如 《華嚴經》 ，如 《妙法蓮華經》 裡的「法華七喻」，皆情節生動，充滿想像力。方杞的�魔難�、�佛難�即是以現代散文筆法，重寫佛經典故。
慈悲心和使命感既是觸發方杞的散文特色，有時候卻不免使他憂心如焚，造成藝術表現上的急切，�佛難�在探討佛理、哲理時，語言即顯得概念化，抽象化；�聖難�在觸探文化問題和教育問題上，也明顯露出焦慮的表情。
方杞的散文毋寧是形而上的，傾向概念性的陳述，較不在意編織情節，敷陳細節。這種傾向，具現為一種強烈的文字風格。他的文字充滿這樣的佛味－－「你的朗笑是唯一能超渡我的梵音。」（<父難>）；「人間桎梏無窮盡，離名捨利尚不算難，最難是離情捨愛，脫離色、聲、香、味、觸、法的五欲六塵難。」（<離難>）；「在臺北身惹塵埃、心隨欲境的染缸裡」（<散難>）……��
佛學的修養，使方杞的文字步步禪機，俯拾皆是警句－－「被癘病火燄焚燒過的人，才會感恩惜福，有碧海青天的恩愛情愫。」（<病難>）；「一個小孩子會對一枝冰棒歡笑，到老年也會對一盒冰淇淋垂淚」、「取與捨，都是愛的迷宮。或許，很多年後，我們會遺憾自己的選擇，人世間無可飛翔，天空往往遍佈名利羅網，飛得進，飛不出。就飛出來也滿目殘骸一身傷」、「呵！生命的荒原幽渺無垠，別忘了諦聽自己的腳步聲」（捨難）。
這類警句通常十分優美，頗有張心齋 《幽夢影》 的況味，例如他�睡難�中寫睡眠，分別以口袋裡的彈珠、脅下的雨傘、手上的冰棒、神奇的魔杖、眉間心上的硝煙來比喻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睡眠情境，「小時候，睡眠像口袋裡的彈珠，想玩的時候掏出來大玩特玩，怎麼滾都有趣，怎麼睡怎麼好；不想玩的時候收藏著，聽它在口袋裡叮琅琅……」，他管難以安穩酣睡的情形叫「蘆葦心情」，從酣睡、失眠的討論到對失迂的輕喟，裡面有深刻的生命悟境－－「當我們合眼、安枕，向生死矇矓處悠悠行去時，可聽到失迂嘻嘻的竊笑聲？呵！它偷走了我們的什麼？」
是的，方杞歡喜使用問句句型，「我們這一代是怎麼了？我們的情義呢？我們的浩愛呢？我們溫柔敦厚的肝膽呢？為什麼一點輝煌境界都閉眼不敢看？」（<喜難>）。方杞的問句咄咄逼人，那是一種捫心自問，一種天問，他的疑問直指生命的本質，直探深沈的文化結構。
我不岷佰方杞為什麼負荷那樣巨大的責任感？
方杞有出世的思想，入世的性情，和淑世的抱負。他篤信儒教，信仰中國的聖哲，他的精神面貌是傳統中國的，懷抱大中國情懷。他是傳統的「士」，任重道遠的那種生命情調，是滾滾濁世裡的一股清流。這種責任隨時反映在他的創作上，舉凡政治局勢、社會風氣、教育事業都是他憂心忡忡的問題。
認識這個傳統的中國讀書人越深，越感動他的菩薩心腸和生命體悟。有一年旅行巴黎，當別人沈浸在羅浮宮的寶藏時，他心裡卻升起疑雲，「如果一幅舊畫的價縈汾過成千上萬苦難的活生命，這幅畫的價值又在那裡？為什麼鄉野裡枯槁饑寒婦孺的衣穀越來越少，而皇宮裡的金飾與畫布卻越積越多？」這種反省不僅停留在社會的公理正義，和人生的情境，也包括了藝術風格、文化背景的掌握，「為什麼他們的英雄都握著刀鎗戈矛？為什麼他們畫的天空總是紅雲與黑璽沈」��
就文字而言，方杞是一個有深厚傳統詩詞修為的散文選手，古詩詞常不自覺流露在他的作品中，江湖殘月，斷橋煙柳，三不五時出現在筆端，成為型塑風格的一部分。例如他寫寂寞的女人走在雨霧的河邊，「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就槳聲般蕩過。我以為這是一種駢儷風，也是特殊的方杞風。
以�＜嗔難＞�為例，此文寫天真無知的幼兒把爺爺珍藏了半世紀的青花瓷瓶當皮球滾，在全家人的驚駭聲中，那青花瓷瓶終於應聲破碎，方杞筆鋒一轉－－「全家人頭人臉都擠在一塊，十幾隻眼楷沈著爺爺的咳嗽『啊』一聲整整齊齊看過去，又跟著奶奶的咕吧聲滴溜滴溜瞄過來，不知何處吹鼓角，一片荒城萬仞山，你卻笑成了明月春柳。」方杞的這種獨門筆法，頗有蒙太奇 (montage) 的手藝。
在情境的布置上，方杞風的獨門筆路大致是沈重的，呈現的也是古典的氛圍。我奇怪他為人那麼風趣，奈何行文那麼沈重？其實只要他高興，只要稍微卸下肩膀上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放鬆心情，他修養深厚的傳統文學很可以在篇章中呈現後現代的拼貼 (collage) 精神和面貌。＜草難＞一文鬆弛有度，充滿張力，就很能表現方杞式的幽默感。
方杞充滿俠義的行事風格，令朋友憂慮他無暇多創作，所幸他的抱負仍是文學創作，他向我們保證：「這一生只要有一口氣在，便字字土石字字砂，也要砌出春風魂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