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寂寞星期六」
有一個名叫棘茉的女人,她寫「壞」。
張愛玲曾在一本書的序裏為自己的作品如此辯解:是不是壞人就不需要了解?了解固然可能導致原諒,但更可能導致鄙視—
「壞」,是潛伏在棘茉作品最主要的基調,亦是其作品最令人心動的質素。在她小說筆下的痴男怨女,可說是全在慾望的俘虜下過日子的,他們或許資質魯鈍,蒙抹愚駿,但也懂得用心機,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甚且鎚而走險,丟棄了人性尊嚴而只以血淋淋的獸性行走人世。這一個個充滿道德瑕疵的角色,壞得那麼真實,壞得令人齒冷,壞得設人閱畢闔卷後會深慨「真正的文學作品,往往都是令人不甚舒服的」。而且棘茉似乎更能抓住物質生活窮困不敷的青年男女,在臺灣經濟起飛的三十年裏,人人渴望「暴發」的攀龍心理。生理的慾望再加上物質的慾望,使得原本已經扭曲的人性更加猙獰—正是因為棘茉具有超凡的心理刻劃能力,而使得她的小說免於淪入「社會奇情寫實小說」之流,且在同類的題材之中閃耀光芒,在「俗」裏拔俗。
「邪惡」固然是棘茉作品的特色,但是棘茉作品之中最饒富興味之處並非在於對一邪惡」的精確描畫,而在於她描述時所抱持的曖昧不清的道德批判,甚至—沒有批判。這令我想起法國才去世不久的小說奇才惹內—一般人是對「惡」還沒踏進去就先已兢兢業業,心理上先以「道德」武裝起來,再以故意撇清的姿態,以「探奇」的眼光來看待「邪惡」。而棘茉則直接大剌刺地走進「惡」的核心長久久還出不來,有時真要令人替她擔心:這位奇女子是否就此不想出來了?但光是能夠如此坦然面對「惡」,便已是石破天驚,駭世絕俗。
文學家不是俗世的道德家,真正好的文學家也必然不是。但,如果以「廣義的道德」來考慮,所有好的文學作品或明顯或晦暗皆指向提昇。棘茉以驚人的精確心理描刻,為我們呈現了人性的幽暗世界,在那一覽無遺的慾望世界裏,每一顆追逐慾望的靈魂幾乎都沒有救贖是「社會奇情香豔寫實小說」家了。
當然,這是誰都不樂意見到的事實,因為棘茉畢竟曾如此輝煌地為我們展現過身為一個小說家不凡的華采和筆力;而她筆下深刻逼真的愛慾糾葛,無盡饑渴,在目前臺灣小說所觸及的題材與人性空間之外,可說是一個新的視角、新的關懷重心,這番專注於罪惡的呈現,是今日文壇一股脂粉做作歪風裏,令人耳目一新的異數。我樂意期待她的茁壯、成長,任何道德的枷鎖都可能會扼殺她作品裏無盡的慾的生機!
棘茉—「寂寞」的諧音,頗富深思。不錯,放眼文壇,還少有其他女作家能像她如此深刻地描寫寂寞、性、焦慮,飢渴—但棘茉是否僅僅止於此呢?是否自甘僅止於此呢?